升大二那年暑假前我決定不回台灣了，找到了一份嚮往的實習工作同時報名暑期時尚行銷課程，在漫長歸屬夏天的日子裡，規劃著可以去Brighton海邊晾曬自己、觀賞七姊妹斷崖、看數不盡的美術館年度特展、逛散落在城市各區的市集活動與夏日屋頂派暢飲著PIMM’S，豐富的夏季被一長串代辦清單充盈的膨鬆起來，看起來像是一個吹起的彩色大泡泡。

但實際的日子除了下課就往工作室跑，印象中有好幾次趕著末班火車回家，回房撲倒在床榻即刻就睡的疲憊樣態，那時候不明白的，是這一份工作對自己的影響，在往後英國求學的幾年中，斷斷續續陪伴我直到畢業回台灣。

A是關注很久的旅英服裝設計師，曾於倫敦享負盛名的A學院攻讀服裝設計碩士，不管是獲獎、報導露出、直到過去那幾年持續地參加倫敦時裝週發表最新創作，在海外台灣設計系學生的圈子裡一直占有討論度。因為特別喜歡設計師創作系列的風格「奇幻、浪漫且充滿感性」更凸顯每季系列靈感的故事性與文學底蘊。在某一季的秀前，特別打聽如何拿到看秀的邀請卡，在秀後主動詢問相關的工作機會，數個月後，成為品牌的實習生，準備協助迎接九月份的時裝週。

第一天實習從Waterloo Station坐上前往西敏寺方向的公車，沿著Lambeth Bridge通過泰唔士河，右側劃過遠方的倫敦眼與大笨鐘，記得最初的工作室在著名的早餐店Regency Café附近，並排在維多利亞時代的小排房中，來迎接我的是穿著居家服的設計師本人，蓬鬆凌亂的頭髮，還有是別度極高厚重的無框眼鏡，那微微駝背的身影帶領我通過屋內的長廊進入一間小客廳，這裡就是準備每季時裝週的重要工作室了，紡織機、工業車縫機、拷克機擠在客廳傢俱空出的角落，牆上大面貼著每一款服裝的型錄照,標記著密密麻麻待修改或提醒的註釋，數個行李箱沿著長廊排排立著，布匹、面料、毛線、棒針、白報紙版型、散落或堆置在這不大的空間中。整間屋子只有我與設計師兩人，他說大部分的夥伴都還沒到，不是在從台灣飛往倫敦的機上，就是大倫敦四方前往工作室的路上。我們聊天，我不斷提問，他則不斷回答，最後介紹這陣子需要協助的地方，他們大多稱實習生為小幫手，因為大部分的幫手都是自己的朋友，或朋友介紹來的朋友，設計師說我是自己來的。

設計師只比我自己大上幾歲，整個團隊的大家也都是差不多的年齡，幾乎都是在倫敦求學過程中相識，我好像一下子跳進了一個全新的朋友圈，不管是就讀不同的科系、或是擁有的身份、每個人都擁有值得被閱讀的故事，而他們挪出了一些頁數給了品牌團隊，而我的部分也是。

待在工作室的時候，拷版、手縫、整理文書資料，不在工作室的時候，採購、跑公關公司與其他工作室，拍攝形象照時側拍、整燙衣服、協助拍攝與跑腿，到秀前，我們不斷反覆練習分配到的角色與崗守的工作細項，秀台後兵荒馬亂的梳妝、定裝、彩排到魚貫入列的整齊隊形，最後從後台踏入鎂光燈籠聚的伸展台。有時候從白日工作到入夜，手上手縫的細節還在同一塊面料上，數十套的衣服一再確認與修改，我瞥見時鐘是將近快末班車的時候，就這樣趕著火車、在車廂座位上打盹的夜晚，心情其實就如同夜色一樣厚實，因一種有「工作」可做的幹勁消彌了前一陣子沒有課業負重的疲軟，設計師本人不像是個高高在上的頭銜，反而像是跟一群朋友一塊共事的大哥哥，由A靦腆卻果毅的風格之下，團隊的氛圍相當友善且溫暖。

秀後還有慶功宴，記得安排在餐酒館的大包廂，還有一次是在遊艇上，船在泰唔士河上，對岸就是夜晚有著幻燈秀的倫敦眼。有次慶功宴來了許多朋友，大家高唱著走秀音樂的曲目，舉杯圍繞著設計師，有夥伴把單純的簽名簿寫滿對設計師的看法，一本滿滿字句的簽名簿像極孩提時的畢業紀念冊，寫足了祝福與幽默的話語。慶功宴上，當時設計師跟我聊到的不是這季系列得到多少掌聲，而是細數還有哪些有待修正的細節，「以後我們都把帶到秀場的工具箱做上記號好了，比較不會兵荒馬亂」「好的呀」「下一次一定要多注意模特兒，第一時間先試穿衣服在妝髮看看？」「對呀，下次試試換個方法」「一場秀下來真的很不容易呢！會緊張嗎？」「緊張到是不會，是緊繃」。

每年有分為春夏與秋冬各一季的時裝週，倫敦時裝週約在九月初與二月左右開跑，品牌有台灣與英國倫敦兩隊人馬同時進行常態性的品牌設計與業務及發表新系列的時裝週準備。之後在倫敦念書的日子，深陷在趕作品的巨大洪流裡，但掏出零碎的時間到品牌幫忙，有時候我坐著公車從市區前往東倫敦，手上抱著工作室的綑綑布料，那靠窗的位子從摩天高樓變成低矮充滿塗鴉或街頭藝術感十足的街景，心裡東拼西湊的想著關於學習的熱情、充盈的日常、與自己的理想，能夠擁有雙重身分的期間，彷彿是可以稍稍撥開學業上的重重壓力，撥開看見的是一個小型團隊對於時尚的初衷的熱情與實踐，不斷地提醒著自己，身為服裝設計的學生，確實該好好體驗著這樣的時光與日子。

即將畢業的最後一年夏天，我回到台灣，在台北永吉路租了一間小小的套房，一樣一邊上打版課一邊在品牌的台灣工作室實習，溽夏看似非常短暫，所有的時光被濃縮進一摺刺眼的艷陽裡，在台北實習的那段時間給了自己一個都市理想生活的雛形，來台北第一次體驗朝九晚五的偽上班族生活，我所希冀的在台北的想望，有些追逐到手了，某些卻漏接了，忘了檢討漏接的原因，怪罪上刺眼的陽光讓視線凌亂。

回到倫敦之後那是最後一次協助時裝週，已來到最嚴峻寒冷的冬季了，畢業製作與品牌工作參半的日常，當時某些時刻確實沒勁，如今回想起來倒是謝謝當初的自己還願意給生活多擔負一些色彩，否則難熬的畢業製作清一色灰撲撲的。如今回首意外發現灰撲撲的畢業製作其實閃閃發光，如果全力以赴那事物本身已星光熠熠。時常懷念的實習日子，像是一張張備忘錄，註記我要採買哪球毛線、幾號棒針、多少件版型需要拷版、哪些天數可以留駐、哪件襯衫又要補扣子了，總加也有了屬於自己的一疊頁數，裡頭還有夾著幾張便條，秘密似的，記錄下我從工作領悟的一些人事，當突然想起那些光景，會翻頁再翻頁。